224.一场顽疾
作者:北着不找      更新:2025-04-11 14:50      字数:2998
  他好奇怪。
  申屠念很少和人聊家庭,也很少听别人谈及他们的家庭,诚然如此,她也知道这个话题磅礴,宽泛,可以谈论的点很多。
  反正不会只是……长辈教训晚辈这条单一线上的内容。
  赵恪滔滔不绝的,是他从小到大的挨训总结,以及与赵定心斗智斗勇且屡战屡败的成长经历。
  从幼儿园逃学讲到初中偷开家里的车和朋友飙山顶,从罚面壁思过讲到家法伺候,那些不良少年屡见不鲜的大错小错他犯了个遍。
  申屠念知道赵恪从来不是乖乖牌,第一次见面时,他吐烟的熟练度,打桌球的手势,他垂眸盯着局面时,周身的疏离感,就不好惹。
  看人时脸庞会微微侧向一边,目光睥睨,带点儿轻佻和俯视,时常觉得自己天下无敌,受了批评也是左耳进右耳出,因为没有失去过什么,所以不懂得重视,让人觉得狂妄,他是这种人。
  偏偏就是他这样的人,能够成为人群中的焦点,轻易掠夺路人短暂一瞬的注视,也很容易让单纯的女孩子心跳加速。
  申屠念用手指戳他的胸膛:“你是不是很得意。”
  听听他如数家珍的口吻,哪是忏悔录,分明是勋功章。
  赵恪轻捏住她的手,不承认:“没什么可得意的,事实是与长辈相处这门功课,我从来都是不及格。”
  赵恪和赵定心的相处模式,很妙。
  赵定心对赵恪算得上严苛,批评和教训是家常便饭,这是在面上,在心底他不止一次为这个儿子感到骄傲,赵恪是浑,但在某些不能出错的领域也能称一句出色。
  赵恪很烦赵定心,尤其是每每一副老生常谈的说教口吻,好像他就一定全对,赵恪最看不惯的就是赵定心将过时的经验之谈当作圣旨一样颁在他头上,还必须服从。他受不了当然会反抗,但实话,迄今为止也没哪一回真正斗赢过他爸。他对赵定心,不服有,但佩服更多。
  这就是他们俩之间,好像互看不上但内心却互相欣赏,很撕裂,又合理的父子亲情。
  稍长大之后,赵定心对待赵恪不再采取惩罚制,主要是效果不大。父子俩因为什么事情意见不合的情况仍然存在,只是换了一种对抗方式,比如冷战,几个月大半年的不说话,主观原因是赵定心很忙,客观事实是赵恪也很少回南城,俩人见不着面,电话也不去。久而久之,成常态了。
  细数到最近的那次。
  “我们回南城见我爸妈那次,当天送你回家完,回去我又挨了一顿教训……”
  申屠念身体僵硬了一下。
  赵恪知道她误会了,忙解释:“不是你的缘故,害,从老赵的角度,我干得混账事不少,惹他看不顺眼的地方更是多了去。”
  “比如?”
  “比如……”赵恪顺口拣了件最无足轻重的,“我没打招呼就从外交部离职。”
  那还是因她而起,申屠念心想。
  见她神色又恹下几分,赵恪暗自懊悔,哪壶不开提哪壶。
  可不提不行。
  他重新捋了捋思路,将人圈在身前,正视她,认认真真道:“我说这些不是为了给你添堵,我想表达的是,不管我犯多少错,不管我爸骂我骂得多狠,家人始终是家人,绑死一生的血脉关系,我深信他们爱我胜过一切,当然我也很爱他们,尽管大多时候我们根本不懂对方,像两股相互较劲的对抗力,甚至质疑,甚至不解,但这都不足以否定'爱'。”
  他顿了顿,又道:“申屠念,别怀疑,你也一样深爱着你的家人。”
  她从不允许外人说申屠周正一句,当年学校请家长,周家宝提议随便找个人冒充他爸,她一个冷眼外加整一周的爱搭不理。
  她初中时期被同学孤立过一段时间,因为不再用金钱支付友情,那些所谓玩得好的朋友逐渐不往来了,她们也会背后编排她,说她孤僻不好相处,冷脸的样子很傲慢,没有家教,这些话当然传到她耳朵里。
  申屠念看似无动于衷,只是在某天放学后找到其中一个人,结果是,那个说她没有家教的女生在一个月后默默转了学,对外宣称附中学习压力太大,至于真正的原因,没人知道。
  她不是一个情绪波动很大的人,却每每因为家人间的相斥而破防,她逃避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上他,目的也很明确,开房做爱。可明明是她先起的头,开始总是心不在焉,等他强行刷出存在感,找回她的注意力,才慢慢投入,慢慢忘却坏情绪。
  她没说错,他是她的药,知道怎么治她。
  也是现在,他几句话,将她心里最介怀的那个点吃透,打散,再抚平。
  “为什么,赵恪。”
  她喃喃自语:“为什么你能感受到爱,而我只看到了怨恨。”
  申屠念的嗓音像一把生锈的刀,那些字眼硬得发钝,却扎扎实实扎进他的心口。
  是啊,为什么呢,是什么让她只感受到怨恨而彻底忽略了爱的本质。
  赵恪叹了口气。
  他踯躅了许久,决定开口时,心脏重重震了两下,因为慌乱,因为不确定性。
  他不确定接下来的这一番话会不会伤到她,这是他最最不希望的。
  “我曾在外交学院的图书馆翻到过一本创校纪念刊,里面细数了外院发展多年的历史进程,创办宗旨,重大事件,杰出校友,那里面有一个你很熟悉的名字。”
  申屠念突然懂了他今晚的聒噪,前言后语,大段的话引出此刻的内容。
  她似乎能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他说:“我曾不止一次在导师口中听到前辈们当年的光辉事迹,作为外交部为数不多的女性发言人之一,荣教授对我国的外交事业作出的贡献是巨大的,她站在那个位置上,背后的牺牲不言而喻。”
  他说:“申屠念,你的外婆是被写进教科书里的人物,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力量,是信仰。”
  *
  荣慈意的人生好像注定了是一场牺牲。
  回顾前往,她身边的人事物,所有一切都成为了她事业下的牺牲品,不完满的家庭,聚少离多的家人,高龄产女,却在孩子百岁那日送往奶奶家寄养……
  她也曾不止一次的宽慰自己,等退下来就好了,她会竭尽所能弥补,作为母亲,作为妻子,作为女儿她所缺席的这些年。
  她以为一切都来得及,但上天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女儿的离世是压垮荣慈意的最后一根稻草。
  外交部的离退休干部档案里,荣慈意的那一栏写着“病退”。
  白鹭离世后,荣慈意的身体骤然垮了,好像聚着精神头的那股劲儿散了,再也撑不起什么,她回绝了部里的返聘任命,携一身悲悸回到南城,回归她久违却已破碎的家庭。
  那一年,荣慈意五十四岁,这份丧子之痛同样也摄去了她的灵魂。
  她仍活着,痛苦悔恨地活着,折磨半生。
  申屠念在这场悲痛中诞生,如同一件崭新的祭品。
  她的降临不代表喜悦,更像是一场以命换命的交易。
  或者她并不是真的感受不到爱,而是这份爱的底色是悲伤,基调沉重得几乎淹没了所有感官,带着宿命色泽的疼爱更像是一把枷锁,压迫她的每一口呼吸,让她觉得艰难。
  心明如赵恪,一眼看透了症结所在。
  在申屠念漫长的看不到尽头的年少时光里,她最想挣脱的反抗的对象,从来不是申屠周正,她知道的这个家的掌权者是谁,而她,申屠周正,或者白韫,都只是荣慈意手中的木偶,永远都是听命行事。
  她真正想摆脱的,拼尽全力负隅顽抗的,从头到尾,就一个荣慈意。
  *
  “别说了,赵恪。不要再说了,好吗。”
  她的声音近乎哀求。
  赵恪不再说了,他紧紧搂住她颤抖的身体,他清楚她的挣扎。
  那些奉献和政绩是真的,那些畸形的令人窒息的掌控欲是真的,那份病态的如洪水猛兽般将她吞噬的舐犊之情也是真的。
  他都明白。
  只是将这一切血淋淋展开的他,真的好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