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四)独他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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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风月 更新:2025-04-22 17:59 字数:3412
燕归不肯放手,任由银针刺入骨血,鲜血淋漓。
眼见血珠混着雨水滚落衣襟,殷晴只觉可怖,她的手颤颤巍巍,已是握不住针:“你当真是疯了么?”
何止疯了。
燕归不以为然:“若非我想在你面前稍当个好人,她助你逃我,早该死了千百回!你总说我逼你,你既然知晓我是什么样的人,招惹了我,再想逃,何尝不是在逼我?”
情蛊发作,形如剜骨之痛,他勾动红线的每分每秒,都承受着这份疼痛,至而今,面上却有些木然了,只是笑着,一股腥热涌上喉头,嘴角慢慢溢出一丝鲜血。
声音却越发轻了,快要被风吹散去了:“猗猗,若非我心有你,你岂能伤我至此。”
视野忽然朦胧,他有些瞧不清她,初以为是雨水遮目,抬手想拭去,却一阵目眩,看她的影子也在晃动,想是这些日子周旋于昆仑中人,加之情蛊伤身,又受了东方夜一掌,撑到而今,已是极限。
灵台混沌,他咬紧舌尖,曲指连点穴道,想借疼痛令自己清明一分。
他不想昏去,他若不醒,她那般想逃他,岂不是如意了。
可他真不甘心……
为何,不能留下?
“燕归?”见他身形恍荡,殷晴不由得上前一步。
便是再恨他挟她不放,可听得那句“若非我心有你”,看他伶仃孤立,身影萧疏的模样。
殷晴心底莫名地发涩,可她分明是怨恨他的——如此我行我素,全不顾她感受。
为何还是会心疼呢。
她心旌摇曳不已,眼角泅开水汽,个中滋味,杂陈于心,实在难言。
趁着殷晴怔愣出神的功夫,燕归逞着不知哪来的一丝力,扣住她手腕反剪身后,他紧紧地拥抱住她,两人皆是淋了雨,湿透的衣衫紧贴着彼此,雨水凉得浸骨,但体温却是叫人心里发烫的热。
她被他扣在怀里,脑袋抵住他的胸膛,少年的心跳隔着薄薄轻衫传来,殷晴瞳孔微颤,腕骨被他捏得生疼。
他的脸近在咫尺,她抬眼,借着摇曳火光望去,燕归面色苍白,双唇却被血色染红,一双眼睛更是遍布血丝,正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
视线汇集,他的眼眸深沉如这夜色,看她的眼神极复杂,似怨似嗔,恍惚怅惘,分明什么都没说,殷晴却不敢多瞧。
燕归抬手欲拂上殷晴的脸,她却蓦地偏头,方才隔了一夜,两人之间却似隔了万里。
他只能强行挟住殷晴的下颌,指心湿润,是她的泪,她今夜已不晓得哭了几回。
他的嗓音艰涩:“与我走,便如此不愿吗?”
与殷晴如鸳鸯欢好的时日夜夜如昨,至而今依旧宛然在目,可今夜她便视他如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方才说及莫逼他恨她时,她看他的眼神那样凉,像他从未见过的昆仑雪,遥不可及。
痴念作祟,心口疼得要命,他如何受得了这般落差。
“燕不恕。”她虽赤子之心,不欲恶语相向,但这数日冷目相对,彼此不知掷了多少戳心窝子的难听话,现下讲来也轻易多了:“我已去信昆仑,你今日能带走我又何妨,独你一人,岂能留我长久。”
是啊,独他一人,怎能痴心妄想,撼动昆仑上下千余人在她心中之位。
趁其不备,殷晴以肘反击于他胸口,燕归不察,只闻一声低喘,他脱了手。殷晴挣脱开来,她回头一望,却见他胸口被银针穿过的之处溢出鲜红血色。
殷晴忽然一滞,心中一阵钝痛,双目有热意涌动,她眨了下眼强行忍下,正欲抬腿往前,又被一把拽回,燕归眼疾手快,猝不及防将她一个拦腰抱起,便与她一道摔进船舱。一声重音,两人都跌落地面,茶几不知被谁抬腿掀翻,竹帘哗啦垂落,他滚烫的唇带着血腥气压下来,伤处仍在流血,他早已不管不顾,摒弃疼痛,像要把这些天的怨念、痴缠、执迷都碾碎在她唇齿间。
忽如其来的一个吻,藏着千万分不甘。
他不甘心,她亦不甘愿。
“唔…”殷晴咬破他舌尖,铁锈味在唇齿间弥漫,燕归却疯得更甚,单手扯开她襟口,视线垂落的一刹,动作却停住了。
她颈项间……燕归抬手,抚过她被红线勒出的红痕,心疼地唤她:“猗猗。”
“你逃不掉的。”燕归喘息着抵住她额头,指腹沾着唇边的血迹,随着他的动作,他的血落在她颈上,在微弱的烛火光里,那抹血印与她脖颈红线交错,鲜红刺目,燕归却是满意地笑了,凭这道血迹,便能将她牢牢锁在身侧。
“以心头鲜血养就之物,经年累月,同根而生,是谓本命蛊,母蛊在我,子蛊在你。”
“寻息定踪,死生一线,只要我活着,无论天涯海角,我都能找到你。”
“我就知道你给我下蛊了!”殷晴一边推他,一边道:“你之前明明答应过我,不会对我使蛊。”
她有满腹不满,怎知他亦满腹痴怨。
“可你也答应过我,不会离开我!”怒意使然,燕归切齿道:“你在意的人何其之多,可他们会与我一般只在意你吗?!”
“便是你日日挂在嘴边,谓之好哥哥的亲兄长,你以为他难道除你之外就没有其他在意之人么?他与寒江雪之主暗流涌动,你当真丝毫未察?”
殷晴心口震震,一时哑然,她说不出话来,耳边尽是呼呼作响的风声,有那么几个瞬间,她只见得他的唇在开开合合,连他在说什么也听不真切。
似乎是神志不太清明了,燕归的声音低低地,断断续续:“……若你不逃,蛊亦不会发作。”
“我真的好想杀了他们。”她怎知他多想将她在意的那些人碎尸万段。
“可我不想伤害你,猗猗,你不要走好不好。”
“阿吉…里阿…金蚕…都走了,我只剩你了。”
许是雨声杂乱,他的声音落进殷晴耳里,只觉得飘渺遥远,仿佛这些话不是燕归在说与她听。
“我只有你……你之于我是唯一,可我之于你,能在你心底占得几分?”
“我究竟哪里……不如旁人,为何?为何?为何!为何你们一定要弃我而去……”他喃喃自语般,才起了几个重音,声量便越发地轻,几乎要被这呼啸的夜风夺去。直至到最末了几字,已是气声,再也撑不住,头歪倒在她颈窝里,没了动静,殷晴蜷缩成团,满目颓色,只攥紧了手,好让自己稳住心神,只字未言。
小舟外夜雨如注,风也是狂乱不止,羊角灯燃尽最后一丝烛火,默然熄灭。
借着几缕天光,殷晴的视线往下,他人虽是昏沉了,但那双手,依旧如铁钳般紧紧扣着他,任她如何使劲,也纹丝不动。
她不由得将他放平,想着方才他唇角含血的样子,终究是不忍,又抬手去碰他的脸。
方才触到下巴,却一片湿润,她心中一惊,以为是血,忙从散落一地的行李中,摸到一个火折子,颤颤巍巍点亮。
再抬手一看。
是满手湿漉漉的泪。
心底骤然雷震,一下又空落落的。
殷晴仿若被谁点了穴,许久才神情恍惚地回头。
燕归安静地躺倒在黑暗里,火光渐渐近了,在他丰姿昳昳面庞上错落几道阴影,他似乎睡得很是不安,眉毛紧紧皱着。
他近在咫尺,殷晴却生了丝愧意,不敢去看。
只又一次抬手去触碰他的脸,小心翼翼地,仿佛怕惊醒了他,轻轻抚平他秀致紧蹙的眉。
横过如山孤拔的眉,再往下,低洼处,便是一片新雨。
犹带着少年的体温。
殷晴像是被他的泪烫了手,猛然收回手。
若说方才当着燕归面那句“非要逼我恨你么”是殷晴逞一时口舌之快。
而今她当真是恨他,恨极了他!既要逼她,何不做绝一些,叫她断了念想,倒也能痛痛快快地走,可偏偏,又叫她止不住去心疼。
只留她在这两难境地,越陷越深。
她捂住脸,慢慢弯下身子,伏靠在他身侧,木头般枯坐着,泪水没入鬓发,寂寂无声地哭着。
若非喜欢,何苦如此。
远处传来鸡鸣,天边泛起淡淡的鸭壳青。
风吹来的不止是雨丝,还有远方画舫未止的丝竹声,想是听惯了燕归慢悠悠,总是带着几分逗弄意味的笛音,再听旁人的,也只是会想起他来。
殷晴在他腰间一阵摸索,那截冰凉的笛子被她握在手心,她温柔地抚摸着这截笛子,大约是被他带在身旁许久,笛子被他摩挲得很是光洁衬手,初初碰上去如冰涧般凉,握在手心久了,也慢慢暖和了,亦如其主。恍然间,她好似又闻山间月夜里,山花烂漫时,他吹来的一曲清音慢调,那时的少年坐在高高的树头上,她歪一歪脑袋,就能看见他。
这下了一夜的漫漫长雨,在她呜咽垂吟的哭声里终了了。
燕归醒时,已是正午时分,昨夜下了一宿的雨,今日雨霁,天清气正,倒是个大好的艳阳天,阳光穿透小舟窗棂倾洒进来,有许些刺目。
他半眯着眼,以手遮目,抬手那一刹,本能早已快过反应,徒手一握,昏沉之际紧紧抓握的人已然不见,立即翻身而起,打眼向四周望去。
小舟空空荡荡,独他一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