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无名冢
作者:暮虬      更新:2025-04-16 14:06      字数:6277
  27# 无名冢
  阳光不会眷顾帝国监狱,这里是恶怨哀嚎的最佳观所。
  来路不明的水滴声潮湿散布每一片空气,长久未得清洗的馊味缠绵着墙角阴魂不散的尿骚味,黑灰的耗子宣威耀武巡视着领地,为平凡昏黑的一天打响第一声礼炮。
  但事实证明今日的帝国监狱并不会若往日般平淡,晨露刚散,监狱的青寒铁门便迎来了它的第一位客人。
  “她在走廊尽头的倒数第三间牢房。”
  有狱卒的声音传来,紧跟着的是一阵清晰的脚步声,鞋底与砖瓦碰撞出的有力噔噔声在寂静的狱中回旋盘绕,引来不少暗笼中眸子的注目。
  但是目标牢房中的待访者却始终没有反应,宽大骨架下的皮肉瘦削不少,狱衣穿在身上有些许空偌,房中人此刻正盯着牢房中唯一的小窗发呆,连来者在她房门前站定都不知道。
  “她来了之后一直都是这样,对着墙发呆。”
  这位嫌疑人迟滞的样子似乎令狱卒有些许紧张,天可怜见,她们可完全没有对这位嫌疑人动用过任何刑罚。
  来人对狱卒点点头,道了声感谢便将战战兢兢的狱卒支走了,此人穿着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军装,胸前一枚军徽都没有,却能得狱卒如此矜慎对待,不禁引得相邻房间中犯人的疑惑好奇。
  又是一阵老旧牢门的吱嘎声,来人走入昏黑的牢房并带上了房门。
  “洛伊。”
  来者说话的声音其实不大,但奈何这昏黑囚牢中实在是太过寂静,平常的音量也如陨石般坠落。
  只见房间中原本背对牢门,盘腿呆坐的身影突然愣住,缓缓回头,许久未得修剪的刘海紧贴着额头,黝黑的发丝间隐约透出一双赤红的眸子,脸颊瘦削见骨,一身落魄潦倒的鬼气。
  “上将……?”
  来者垂眸盯着凄凉窄床上的嫌疑犯,抬手取下了头顶硬挺的军帽,帽檐之下赫然便是昔日战功赫赫的帝国上将,游曦。
  “目前已经不是上将了,叫我游曦。”
  游曦试图扯了一下嘴角,但却什么表情都没有做出来。
  “上将……上将!!”
  洛伊猛然撑起身来,迈开脚步想要走向游曦,却因为盘坐太久而腿脚麻木,最后幸是游曦扶住了踉跄的洛伊,洛伊才没有跌倒在地。
  “对不起……上将……对不起,这都怪我……”
  游曦扶着洛伊的胳膊,好好观察了一下洛伊,见面前人在狱中似乎只是瘦了些许,并未有什么皮外伤,此刻垂头站在自己面前,自责的声量也铿然有力,不像是吃了大苦头的样子,这才舒了一口气。
  “我已经不是上将了,你这样叫我有违军规,叫我游曦就好了。”
  “可是!……”
  游曦话音刚落,原本一直垂着头的狼狈士兵便突然抬头,就这短短的两分钟,脸上便已是泪雨滂沱,潦草刘海下发红的眼睛隐隐闪着亮光,眉头紧皱,腮帮子颤抖着咬了咬。
  “曦姐……对不起,这件事都怨我,怪我轻信了何清……她!呜呜她根本就是个骗子……”
  断续的话语破碎流出,当提到“何清”二字的时候,洛伊的情绪骤然又激动了几分,泪水再次夺眶而出,这下彻底说不出话了。
  情绪崩溃的洛伊看得游曦皱眉不已,洛伊是她从少校时便一手提拔上来的士兵,家世平凡却贵在赤子热诚,她见过洛伊路遇强敌时的冷静专注,解救不公时的愤懑不平,军勋颁奖时的悦然憨笑,却从未见过洛伊这般难过潸然的模样。
  在口袋中寻索半晌,游曦仅仅摸出了一条军用绷带,递给洛伊勉强擦拭眼泪,无声安抚陪伴着洛伊,待洛伊情绪逐渐回缓,才慢慢开口。
  “你先给我说明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何清她到底怎么了?”
  勉强忍住面上的泪水,洛伊的眼眶已是一片肿红,哭腔未尽地开口。
  “何清……何清她恐怕是敌特,或者是服务于其他的秘密恐怖组织,她靠近我是别有用心,目的就是找机会引发暴乱!想要抹黑曦姐你……
  前段时间的爆炸案十有八九就是她做的!曦姐你把你的上将纹章交给我调查泰金公司,都怪我蠢,不该有意提携她,让她带领第二分队,她必是在暂时接手纹章的间期伪装偷走了武器库的炸弹!!”
  “你为何如此确定?”
  “因为那段时间,我只将纹章交给过她,只有她有作案的嫌疑……而且在爆炸案件之后她就消失了,我找遍了一切有可能的地方,都没有找到她的身影……”
  游曦盯着言之戚戚的洛伊,双眉紧蹙。
  所有军部入职人员都需要提供相关的个人信息,而何清的资料她早就调出来查看过,双亲尽丧的孤儿,是在社会福利的补助下才得以艰难生存与长大,后来成年后就直接考核入职了军部,进了军部之后也一直表现良好,干净漂亮的履历,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异常之处。
  洛伊此前都埋头于事业,从未分神于情感之事,这次遇见何清,谈妥之后便迅速开始乐乐陶陶地置办婚礼所需的事物,因为何清没有双亲,洛伊不愿其在婚事上让她有半分落寞的地方,更是近乎将全部身家拿出来,势必让何清体会到一个完美无缺的婚礼。
  更别提洛伊平日对何清更是体贴入微,游曦常在清晨看见领着两包早餐的洛伊风驰电骋赶来军部,说是她觉得军部食堂不好吃,想给何清换换口味,其他生活上的照料更是不必多言。
  洛伊对何清一片拳拳真心,现下知道何清其实一直都在隐瞒身份欺骗她,心中必然不好受。
  游曦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沉默偏头,什么都没说出来。
  一样的孤儿身份,一样找不出问题的历史信息,一样在任务完成后人间蒸发。
  密林的黝黯深处,有盘蛇窥视,细针般的竖瞳将她们的一举一动全部收入眼帘,但她们却连敌人的大致方位都茫无所知。
  游曦觉得何清现在甚至有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这般无家无世的孤儿,在任务完成后被灭口的情况屡见不鲜,身如浮萍的孤身客,就算死了都很难会有人替其收尸。
  所以究竟是谁在背后操纵这一切?
  眼底划过一丝狠厉,游曦的双拳不自觉地紧握,牢房中的空气沉寂半晌,才又听见游曦开口。
  “我会向上级证明你的清白,过两天你就能出去,但你存留纹章不当,估计还是会受到相应的处罚。”
  “那曦姐你呢?大巴爆炸一事根本就与你无关,是有人栽赃陷害,你是无辜的!”
  “逝去死者的家属一直都在讨要说法,我们会公开部分信息,告诉她们这确实是恐怖组织引发的暴乱,但帝后之命不可收,我管理武器库不当是不争的事实,若不是我思虑不全,这次爆炸案也不会发生,更何况还搭上了这么多人命,撤职……我也无话可说。”
  “曦姐!”闻言,洛伊眼中的泪水又有夺眶之势,“那我也主动申请降职!!曦姐你去哪我就去哪!”
  “洛伊,你没必要……”
  “曦姐,我求你了,让我跟着你吧……我一定会放聪明一点,跟着你好好干……呜呜我在军部不能没有你啊……”
  邋遢狼狈的囚犯再次语无伦次地低头,胡乱擦拭着面上的眼泪与清涕,发丝沾染泪水黏成一缕,杂乱贴在脸颊,毫无昔日身为副将时的骄傲风采,看得游曦无可奈何,只得继续安慰洛伊,任凭她去了。
  ***
  从监狱回来后不久,洛伊便被军部释放了,洛伊也确实若之前所言,主动降职来到了游曦所在的突击分队。
  而游曦则是继续进行着相关的康复治疗,此前她前脚刚能自主行走,后脚便勉强前往监狱去捞洛伊,其实身体并未恢复到作战所需身体素质,现在仍处于病假状态。
  警方已经将林晓寒的遗物尽数送回游家,游曦对着一堆灰尘满布的衣物呆滞良久,随后便开始一件件地翻看。
  游曦记得林晓寒最喜欢穿的便是其中的一件白色毛呢大衣,林晓寒肤白,穿这件衣服更是称得人灵如雪,气质上佳,但此刻这件白衣上沾满了脏污,像被丢弃泥坑的委屈弃犬。
  衣物已被放置四月有余,此刻遍是爆炸焦土气息,该有的清茶芳香早已荡然无存。
  游曦在大衣口袋中发现了一张歪歪扭扭的手写购菜清单,与一只青涩折迭的千纸鹤,原来出事前一日的晚上,林晓寒神神叨叨地在书房折腾这么久,就是在迭这个。
  明明仿若一周前都还在身旁依偎的人儿,怎么会就这样突然消失了呢?爆炸后灰飞烟灭,寻不到尸骨,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林晓寒已经逃脱了呢?
  简洁空旷的宅邸中,游曦盯着手中的千纸鹤,身旁全是往日攒动的虚影,第一次觉得家中原来还能如这般死寂。
  她无数次亲身前往黑大巴的爆炸现场,但可惜时隔四月,近乎所有的爆炸痕迹都已被雨水与烈日遮掩殆尽了,相关破损道路也都被修缮完毕,就连路旁被炸没了半个山头的小丘,也都抽出了绿油油的植被。
  这般晃晃盛夏,最配这般葱绿致死的草木,蚊虫遍布的荒区,游曦将附近能行走的地方都搜寻了个遍,衣物被枝桠划破不少口子,狼狈贴满各类黏人植被,尚还虚弱的面上挂满汗滴,却也只是收获了一丛又一丛的失望。
  似乎有人提醒她不用再去了,昔日警方早已将能排查的地方都排查过了,若是还有线索早就该被发现了,但游曦还是置之不理,在亲身搜查的同时还联络了周围各区的军部人员,将事发当日到往后几日的周围监控全都地毯式排查了一遍。
  搜寻无果,她又将黑客运站所有车次所能抵达的地区都搜寻了个干净,康复训练应付了事,整日往外跑,似乎有人说她疯了,最后有忍无可忍的军部职工来找游泽风隐晦诉苦,希望游泽风能管管游曦,昔人已逝,还是入土为安的好。
  但其实此事并不是游泽风不想管,而是她根本就管不住游曦,上一秒还在医院的人下一秒就翻墙跑了,晚上又蓬头狼狈地回来,就算是她派人看着也没用,你怎么可能看得住一个铁心要跑的前帝国上将?
  不愧是她的女儿,她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她这女儿这么死倔,犟地像头牛,八百根绳子都拉不回来。
  游泽风真是百思莫解,这林晓寒可是险些夺去了游曦的性命,为何游曦还能这么执着于找一个十之八九必死无疑的人呢?说是要将人寻回来复仇也不太像,谁会整日对着仇家的衣物在医院发呆?
  甚至游泽风说想要曝光林晓寒的罪行,回缓一下游家的舆论,游曦都不让,说人都死了,没必要再折腾这些。
  嘴上说着什么“人都死了”,但游曦这漫天遍野找林晓寒的举动可不像什么“人都死了”。
  游泽风警告游曦之时,游曦便是一副低头垂眸沉默寡言的模样,病态苍白的脸上挂着硕大的乌青眼圈,游泽风知道这人估计什么都没听进去,但体验过一次险些失去女儿的痛楚,又不再忍心用军威来压制游曦,知晓感情的事一向难说,只得任她去了。
  后来又过了四五个月,等到虬枝都再次凝上了冰霜,游曦才似乎终于放弃了。
  游曦收拾着林晓寒的遗物,想要在游家陵园为林晓寒立一座碑,但游泽风实是受不了一个险些害死女儿的凶手和游家的列祖列宗排在一块,否定了此事,随后游曦与游泽风对峙了三日,最终的结果是各退一步,游曦可在游家陵园为林晓寒立一座无名碑。
  寻一顺日,无人相伴,游曦选完石碑便在陵园的一处树荫下,立下了一座无名碑。
  那日阴雨绵绵,寒风凌冽,游曦未告知任何人,独自手持一捧百合,在雨雾中伫立良久,为林晓寒置办了追悼会,到场的悼客有她,白花,与无尽棉雨。
  无需工作的这段时日,游曦近乎避开了所有人,守陵人日日都能看见游曦对着一块无字的墓碑沉默怔神。
  石碑林立的游家墓园,每日都会增添三朵洁净无瑕的百合花,两朵放于游曦妈妈墓前,一朵放于一座无名碑前,直至游曦返回军部前的最后一天。
  她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突击分队的作战场所在东部前线,她当年虽说是挑了东国的首都,但暂时撤退的东国军队仍在负隅顽抗,时不时便会在边境制造一些恐袭,危害国民安危。
  而明日游曦就要前往迢迢千里的远方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回帝都。
  帝国的冻雨依旧料峭如昔,这是游曦从小凝望了二十余年的冬日,只是刮脸的寒风不再会带来刺痛,有些东西也彻底被埋葬在了去年的深冬。
  “我要走了。”
  游曦垂眸,平淡无波的神情与语气,对着墓前的空气陈述着事实。
  无人回应。
  游曦放下了花束,转身迈步离去,却在陵园门口听见了呼唤,但可惜并不是那个期待已久的声音。
  “小姐,小姐,你是要回家吗?”
  一位年迈的婆婆杵着拐杖缓慢步来,手中携着一本相册,这是她们游家陵园的守陵人,已经在此工作五十余年了。
  “你把这个相册给你母亲带回去一下吧,她又把相册忘在你妈妈墓前了。”
  游曦接过相册,没有作声,点头示意守陵人她知晓了,最后又抬眼观望了片刻陵园树下的隐秘一角,便匆匆迈步不见了身影。
  抵达游氏主宅,游泽风尚未归家,游曦将相册放在茶几上,本是想要直接离去,但却阴差阳错之间翻开了相册。
  这不是游泽风的相册,这是游曦妈妈的相册,蕙质兰心的沉家独女,亭亭卓然还拥有不少兴趣爱好,摄影便是其中之一。
  游曦妈妈拥有许多厚厚的相册,游泽风的书房中整齐排列着一整列的相册,而游曦手中的这本,似乎格外年代久远,泛黄起胶的封皮满是细密的磕痕,概是被人翻过无数次,游曦似乎在很小的时候看过一次,但基本没什么记忆了。
  相册的首页贴着一张硕大的照片,但令游曦惊讶的是,这张照片并不是妈妈与母亲的合照,而是一张五人合照。
  似乎还是她们当年学生时期的照片,穿着帝国贵校百年未改的精致校服,极其年轻的母亲站在合照的正中,脸上沾染不少奶油,搭着身旁的两人,正对着摄像头假意生气。
  而母亲的左边,便是捧着半块蛋糕的妈妈,脸上也糊着不少奶油,眼睛笑成了弯弯的月牙。
  在母亲的右边,站着一个极其眼熟的身影,游曦定睛一看,发现这竟是年轻时的玫瑰伯爵,伯爵漂亮的脸上也是被奶油糊了半脸,正气鼓鼓地扭头盯着游泽风,罪魁祸首是谁不言而喻。
  至于照片上另外的两人,游曦凝眸看了半晌,才敢确定,这竟然是年轻时的帝后与帝母。
  继续向后翻阅,发现近乎百分之七八十的照片都是母亲、妈妈与玫瑰伯爵的合照与生活记录,例如母亲翻墙结果被挂在墙上的照片,妈妈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如果游曦没记错的话,那面墙应该是帝国学校的东墙,所以母亲此刻在翻墙逃学的可能性极大。
  还有母亲与玫瑰伯爵一起在班级门口扎马步的照片,老师在一旁叉腰训斥,母亲却是一脸不以为然的表情,看样子应该是上课迟到的常客。
  以及文艺汇演结束时的三人合照,睡美人与白雪皇后与人形青蛙的组合极其别出心裁,三排大牙晃目,就是游曦险些没认出这个绿油油装酷的东西是自己的母亲。
  这样类似的照片还有许多,沉甸甸的一本相册似乎满载着三人的整个童年与青春,其中也有少量与帝后帝母的五人合照,可以看出在当时,这五人的关系应该都是不赖的。
  尤其是母亲、妈妈与玫瑰伯爵三人,似乎从小便一起打闹长大,像是整日形影不离的令老师头疼三人组。
  恍惚合上相册,游曦仍有些愣神。
  这本相册中一半的内容都可以说是帝国元帅的黑历史,谁能想到现今叱咤威严的帝国元帅,能拥有一个如此顽皮的青春时期?
  但令游曦些许在意的是,既然这五位长辈昔日关系这么好,那为什么现在……却少见这几位有什么交谈呢?尤其是帝后帝母与母亲,除开公开场合的必要寒暄,私下更是毫无交集。
  是发生过什么事情吗?
  游曦思忖半晌,捎上相册回到了自己家,拿上了此前拍卖会上买到的玲珑金扇,便踏着淡暮悄然出门了。
  月轮挪移,渐近午夜,不知从何而来的一道身影却翻跃入了游氏陵园,死寂的陵园只有冷风过枝的呼啸声,这位不速之客脚步轻移,鬼魅一般游入,最终却只停在了一座无名冢前。
  漆黑中不见来者面目,但见此人俯身,在碑面上落下了虔心的一吻,口中似有话语流出,却不幸被寒风吞噬。
  又是久久的默然伫立,冬夜都已昏昏欲睡,未曾留心此人的离去,恍惚半白之时,才知早已是墓在人别。
  崭新的一天依旧来到,无人注目,无人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