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9湖畔
作者:银月酒保      更新:2025-04-26 16:20      字数:3058
  满月高悬,几乎要将象征着深秋的霜天座掩盖在它的光辉之下。
  然而深秋夜间的寒凉并不会因此而有半分的消退,间或吹拂的北风带来的含义昭示着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即将到来。
  辛西娅踏着落叶漫步在已经陷入沉睡的村庄,非常后悔自己没有拿上斗篷出门——仅仅一件外袍并不足以阻隔这个时节的寒意。
  和托拉姆莫名其妙的矛盾让辛西娅几乎感到窒息,在他进一步没事找事之前,她果断寻了个借口离开。
  不要和战士正面起冲突,尤其是不要和喝了酒的强大战士正面起冲突,你永远不知道他们思考用的是肌肉还是大脑,会不会用六秒砍八刀来解决一切不能理解的争端。
  作为一个优秀的吟游诗人,审时度势,量力而行都是基本素养。
  她计划等后半夜托拉姆睡着她再回去,总归她作为半精灵,也不需要休息那么久。
  黑羽暂时和她分开了,不知是觅食还是休息。
  她听不懂动物的语言,但这小家伙临行前亲昵的蹭弄,不像是会马上离开的样子。
  干枯的树叶在她的脚下发出破碎的细响,连夜枭的啼鸣都已经停止,世界安静得仿佛只有她一人。
  上一次趁着夜色独自漫步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记忆了,夜风裹挟着落叶在她的脚边盘桓,她有些享受这样的静谧。
  她的思绪在漫无目的的行走间逸散,舔舐着齿间残留的清苦气,她想起曾经似乎也是这么一个满月之夜,贝里安递给了她一根甘草。
  辛西娅自嘲地轻笑一声。
  她这个年纪怎么也开始回忆往昔了。
  一片艳红的枫叶被风吹拂着闯入她的视线,牵引着她顺着风的方向前行。
  然后,她在村子西南角的湖边,看到了一个颓丧的少年。
  还是熟人,那个送信的小骑士,伊桑,只不过此时并没有穿着盔甲,更显出身形的单薄。
  他只是坐在那,仰面望着夜空中的圆月,不知在想些什么。
  “让我猜猜月下的少年有什么烦恼?”
  含着笑意的清澈嗓音在伊桑身后响起,他一偏头,便对上了诗人带着笑意的翠眸。
  他立刻撑着地起身站起,慌乱地向她欠身致意。
  “抱歉辛西娅女士,我不知道您会来这里。”他的声音带着沙哑,眼眶有些泛红,似乎刚哭过不久。
  “是我打扰了你的独处,应该我向你道歉才对。”辛西娅屈膝对他回了一礼,顺势坐在他的身旁,看着他的面色,她思忖片刻,轻声询问,“不知我是否有荣幸可以倾听你的诉说?”
  讲故事是工作,听故事是爱好。
  吟游诗人向来不介意了解别人的故事,用以作为创作灵感或是单纯的消遣。
  而面前这个少年,很显然需要一个倾听者。
  伊桑僵立着,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在进行着某种心理斗争。
  这个年纪的男孩已经开始耻于表达自己的脆弱,却又还没有坚韧到能将一切伤痛自我消化。
  一只柔软而有些微凉的手包裹住了他紧握的拳头,他怔愣了一下,却对上辛西娅带着担忧的翠眸。
  她仰头望着他,处于下位的姿态让她不再那么有距离感,她眼睛清澈而温和,仿佛带着某种期待与包容。
  这种来自年长女性的,类似于温情的感觉已经很久没有在他的生命中出现了,伊桑的心防破开了一道小口。
  他原本尽力止住的眼泪瞬间再次落下。
  那些汹涌的情绪独处时尚且可以勉强压抑,然而一旦感受到温暖痛苦便如同开闸的洪水,在宣泄完之前再难平静。
  他顺着她的牵引与她并排而坐。
  夜风在湖面吹拂,在压抑的低泣声中将满月的倒影搅成一池繁星。
  辛西娅没有追问,只是轻拍着他的后背,静静地等待着少年情绪平复。
  时间缓缓流逝,连天顶高悬的圆月都开始垂落,伊桑的眼泪才终于不再泛滥。
  被人窥见自己失态的羞恼终于从过量的伤感中浮现,他刚想要致歉,柔软的丝绸手帕却覆上他的面颊,轻柔地擦去残留的泪珠。
  “这种季节,如果不及时擦干眼泪的话,脸会干裂的。”她解释道,似乎这只是再合理不过的行为。
  她的指尖冰凉却柔软,细腻的面料上浸染着与她衣物上相似的气息。
  “谢谢……”他的声音仍有些哽咽,气息却已平复下来。
  辛西娅将沾着眼泪的手帕放在他的掌中,伊桑无意识地紧握着,湿润的眼中带着些迷茫,似乎不知道该如何措辞。
  湖边的冷杉被风吹过,簌簌的细响搅动着少年的思绪。
  在又一阵风离开这片湖畔时,沙哑的几不可闻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这里是我以前的家……”
  一个俗套的开场白,俗套到辛西娅可以罗列出接下来故事的几种惯用发展。
  但正如再老套的爱情故事落在相爱的青年男女身上,都不会让撕心裂肺的程度打个折。
  讲述自己的故事,无异于将刚刚结痂的伤再度撕开,伊桑几乎是用尽所有的力气,才将再次落泪的冲动压下。
  “我是家里第叁个孩子…应该是,我记不清了,那年很冷,花期之月还在下雪,我的父母养不活叁个孩子,所把我卖了,当奴隶,或是学徒什么的……”
  他的讲述有些混乱,辛西娅却听得很认真。
  大多数成长于教会的孩子从小一无所有,除了一个悲苦的出生。
  “我运气很好,刚好遇到教会打击贩奴——如果是现在,我恐怕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无冬城的法案在近些年被修改,正当来源的奴隶交易不再是违法行为,教会也没有了反对的权力。
  “我就这样被教会收养,教会里很好,可以吃饱饭,我就常常会想,我的爸爸妈妈,哥哥姐姐——或者还有弟弟妹妹,能不能也吃饱饭呢?”
  “我想往家里寄信,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姓什么,我们这种人可能根本没有姓……”
  “但我记得这个村子,记得哥哥带我来过这个湖,夏天我们会在里面游泳。”
  “我想等到长大,然后回来找他们,告诉他们我活的很好……”
  亲人离世的痛苦啊……
  辛西娅组织着语言,想要安抚他亲人已逝,说出一些诸如「你的泪水会让他们在神国为你伤心」之类的话。
  然而,伊桑却逐渐变得激动,他话语中的情绪不再是单纯的怀念与悲伤,而是某些更负面的,类似于恨意与不甘。
  他手中织物上银线绣出的纹样被他紧攥得变形,在这个月夜,他克制不住地将他最阴暗的想法倾诉给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士。
  “他们抛弃了我,但我活的最好,我甚至获得了敕封,人们称我为骑士……”
  “他们会后悔吗?他们最不疼爱的,拿来换钱的那个孩子如今成了最有出息的那个!他们见到我甚至需要行礼!我想看见他们后悔,让他们告诉我放弃我是一个错误!”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话语间牙关甚至都开始打颤,情绪越发的混乱,时而依恋时而痛恨,似乎有两个截然不用的声音在争夺着诉说的机会。
  “只要他们承认自己错了,或是他们告诉我当初是迫不得已,我可以继续照顾他们,我会的,我的津贴可以让他们过的很好,只要他们求我……只要……”
  他的声音又渐渐低了下去,原本带着诡异亢奋的眼眸再次蓄满了泪水,最终承受不住地滴落,在他的裤子上氤出深色的水渍。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辛西娅已经知道了后续。
  他的家人不在了。
  或是因为这次的邪教异动,又或是之前就已经死于灾荒——北地从来不缺少灾难,缺乏庇护的人们活着本身就已经是奢侈。
  他终于开始宣泄,褪去所有的属于大人的伪装。
  辛西娅沉静地看着他,眼神中带着莫名的哀戚,最终将这个再无归处的孩子拥进怀中。
  他忘掉了那些平日恪守的准则,埋在她的肩窝放声痛哭,温热的泪水沁入辛西娅的睡袍。
  有些话语他没有说出口,但她能理解。
  他只是想要知道,将他抛弃的家人,对他有没有哪怕分毫的爱意。
  而这个答案,已经被永远封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