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喜大悲天命违
作者:兰陵色色生      更新:2025-04-21 16:38      字数:2218
  一番吹捧下,诸子面有得色,笑逐颜开道:“小王爷客气了。今天下承平,皆系于圣上,老朽只是略尽绵薄。”
  话锋一转,又道;“哲安乃我儒家门生,如今高迁,自当拨冗前来。”
  话里却似有些不服,哲安一介芝麻官,如今后来居上,诸子心里自然不平。
  绍宰宜想起出游经历,不由脱口而出:“方今百姓,生而多艰,官府强取豪夺,种种不法,在下亲眼目睹,何谓承平?”
  话一出口,才意识到顶撞了大儒,然而收口已是不及。
  诸子面露愠色,不复言语,离开了座位,像要与绍宰宜保持距离。
  这时,身旁一人轻声偷笑道:“这假正经生气啦,想当年,他跪在雪里,求个敲门砖,何等卑微。你道他是为了家国社稷?如今身居高位,叁妻四妾,俸禄优厚,皇上还将他那一套定为科考圭臬,违者逐出仕途。自然啦,天下于他,早已承平。小王爷勿理他,您是皇族,官场那套,拿捏不到你。唉,在下真羡慕,您还能说人话。”
  绍宰宜转头一瞧,却见一个年轻的白面书生,面露讥讽地笑着。
  白面书生见他望来,挑了下眉,笑得意味深长:“怎么,不信我说的?只要会写字的人,不把苦难写出来、传下去,便是过了千年万年,后人还要羡慕我朝呢,昊宁之治,嘿嘿,将来史书上,留这名号不错。”
  绍宰宜沉默片刻,忽然也笑了,伸出手:“在下绍宰宜。”
  那人一愣,随即将手覆上,有些受宠若惊:“寮悦然,只是一介秀才,哲郡守的学生。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
  两人对视一眼,旋即会心一笑。
  绍宰宜诚恳道:“寮兄往后若想说说人话,便来找我。”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寮悦然笑道。
  两人正聊着,不知不觉间宴席已坐满了人,各式菜肴和酒水陆续端上来,绍宰宜也不客气,敬了寮悦然一杯。
  周围其他人只是冷冷地看着,无人敢上前奉承小王爷,气氛有些反常,但绍宰宜并不以为意。
  交友要求一颗真心,若是轻易被挑拨孤立,这样的人不用认识也罢。
  寮悦然凑近他耳边,悄悄道:“你来时,他们全都坐得笔直,等你落座,他们就都坐歪了。这就是仕途的形状。”
  说完,也不理会旁人,自顾自哈哈大笑起来,筷子夹着一大块扣肉,随笑声抖动。
  酒过叁巡,哲安在哲夫人的搀扶下,穿过酒席,来到堂前中央。
  绍宰宜注意到,哲安此时十分虚弱,有气无力,连嘴唇都苍白如纸。他哆嗦着唇瓣,开口道:“诸位来宾......高朋”。
  众人放下碗筷,安静地等着哲安致辞。
  只见哲安嘴唇翕动了半晌,忽然“哇”地张口,喷出一股血箭,再无气息。
  哲夫人抱着他,眼角泛红,却是语气平静:“他走了,宴席继续,今日便当做犬子袭爵之贺宴,兼亡夫丧礼。”
  众人闻言,反应不一,有人冷漠,有人震惊,议论纷纷。
  那冷漠者,自是知天命之人,皇土明宗教众,绍宰宜亦在其中。哲安之升迁与死亡,都是定数。哲夫人既登仙成圣,皇土明宗教权又对应世俗权力,而今天命已下,然世俗不容女子掌权,便以哲安封爵身死之形式实现。
  而另一些人经过讨论,决意报官,当即派人出门骑马去了。
  官差和仵作火速赶到,一番搜查后,宣布死者死于劳瘁成疾。
  这个结果,倒也容易接受,熟悉哲安的人,都知其为人作风,一门心思地栽在政务里,老百姓鸡毛蒜皮的事都要管,除非权贵干涉,他是一概不含糊,最后活活把自己累死了。
  要知这世道,多少官僚,遇到击鼓鸣冤的老百姓,拉上堂就先打几十大板,打得他不敢再告!哲安倒好,有人击鼓就请进衙门,正儿八经地审理。
  没人击鼓时,他反倒心里发慌,“今天没有案件处理,是不是辜负了皇上的俸禄?是不是还要再去巡视一番街坊,想办法为民做点实事?”
  可老百姓并不见得多感谢他,他帮了人,也得罪人,终究不过一个县城范围,大家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百姓并不期盼他“勉力为民”,也不曾感恩他总是紧绷的脸庞和不懈的工作。
  对他们来说,哲安不过是一个行走在权力走廊中的官员,他的劳累与坚持,最终只是为自己的名声和职务,并没有真正改变他们的命运。
  如今皇上褒赏他,小民们这才对他肃然起敬,深感自己以前有眼无珠。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可身为哲安的夫人,朝夕相对,她心疼他,始终明白那份背后的孤独与无奈。她知道,他并非不想改变什么,只是,在天命这个庞然大物面前,人们何其渺小。
  她的心疼无能为力,最终只能无奈地看着他,任由他继续在这条老实人的道路上苦苦挣扎。终究无可奈何。
  如今她登仙成圣,天命掌权。
  正是:夫人登仙,郡守下泉。
  哲夫人内心,要说没有愧疚是假,只是这愧疚,迅速被喜悦淹没。
  天知道她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哲安已经七十多岁,也不算短寿,不是吗?既不冤,也非人为,更像是天意悄然落子,命数到此。
  由此,哲夫人愈发心安理得,放下那缕游丝般的愧疚,接受着众人对两岁伯爵的祝贺。
  又一个酒杯举到面前,哲夫人抬眼一瞧,只见绍宰宜表情凝重,端着酒杯向她,语气低沉地致意。
  他变得稳重了。哲夫人心中称奇。
  是他变得稳重了,还是这份沉重的气氛,压弯了昔日轻浮的肩膀?
  哲夫人轻轻颔首,未出声,只端起酒杯,碰了一下,浅浅啜了一口。
  绍宰宜已然明白,何时该沉默,何时该收起轻佻的笑。他不说一句多余的话,也不露一丝不合时宜的情绪——这是对亡者的尊重,更是对她的尊重。
  就像重拾起以前的自己,只是这次,他懂得了进退,不冒进,也不枉退。
  宴会热闹地开始,热闹地结束。随着一封奏折递往不动城,哲夫人怀里的幼儿,几天后便会成为伯爵。
  今天,绍宰宜也没有出轨。只不知王榭燕那边,进展如何。